《做工的人》作者: 林立青/著 賴小路/攝影

album_workers_000

《做工的人》寶瓶文化出版
作者: 林立青/著 賴小路/攝影
出版日期:2017/02/10

前陣子放了一張自已在工地的照片,引起一些迴響,其實是拍攝作家亞靖(林立青)新書《做工的人》內頁與封面攝影,我臉書上的朋友若願意分享這本書的書訊,小弟在此非常感謝你。

11、12月立青帶我跑了幾趟工地,讓我二十年前在健康路做衛生下水道粗工的回憶一下子鮮明起來,有很多往事想說,所以以下文字會非常非常的長。

==========以下非常長的二十年回憶殺==========

近十年認識我的臉友大多是我做攝影以後,早一些知道我在全職攝影前做了五年的網頁設計,一些跟我認識很久的老朋友(或者看過我白爛自傳的人),會知道我高中休學過兩次,從曾經是北聯公立前五志願的中正高中,一路向上提升(笑),念到私立五絕的強恕中學(東方、開南、西湖、泰北、中強恕),我一年級念了三次,把高中當成五專念了五年才畢業。

做粗工的那一年是我已經在中正休學第一年準備要復學的時候,想說趁回去學校念書前多賺一點,把原本白天在家樂福的工作轉成晚班,另外再找一份白天的工作,大約是1995到1996年,台灣的網路才剛開始當然沒有104和google地圖,靠的是在報紙的分類廣告和文具店買的大台北地圖(那本地圖跟著我從摩托車箱到上一台汽車的手套箱二十年,總覺得哪天導航跟手機壞了會派上用場),現在我都還記得當時騎著FZR到三重巷弄裡的公司去應徵,當時去的工程公司不是仲介沒有被抽一筆,薪資如同分類廣告上寫的是粗工一天1800元,每天另有50元的便當錢,7:40到健康路的工地,5:00下班後如果有加班另外算,所以正確來說一天是1850元,每兩個禮拜現場發一次薪水。

第一天上班穿著新買的黑色雨鞋,我這種什麼都不會的小工,剛開始能做的就是拿圓鍬挖土和推獨輪車,頂著七月的大太陽工作,到現在都還記得才開工沒多久我就已經像工作一整天覺得全身脫水眼前發黑,一口氣喝掉快兩公升的瓶裝水,看了一下手錶居然才過不到半小時,這種身體的五感跟不上時間流動的記憶,後來只在剛入伍的新兵訓練我才體會過,後來跟立青見面提起這件往事,他笑說這很正常,七月夏天那種大太陽底下,每個頭一次到工地做粗工的人都是這種感覺。

記憶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二十年前工地的那些人我雖然幾乎都不記得名字和具體樣貌,但有來往互動的幾個工人一些識別印象卻都還很清楚,第一個是面試我的老闆(應該是承包商負責人),個子不高有一些白頭髮,對當時還沒二十歲的我來說年紀很大,其實現在想想大概也只是五十左右的年紀。

另一個是工地的監工,就是像立青在工地的角色,當時專科剛畢業的年輕人都通稱為大學生,不過這個監工不太會講台語常被工人笑,有一次想跟工人搏交情去酒攤還被拒絕,後來跟立青到工地現場的時候我回憶起這件事,雖然立青是市場長大的囡仔台語很流利,不過也還可以想像他剛畢業踏入工地做小監工要跟資深工人打交道的處境。

工頭大約三十歲左右,很瘦但打赤搏可以看到上半身都是肌肉,體格好力氣很大,現在回想起他根本和《極限體能王》裡的最強消防員竹田敏浩差不多,體脂就算不像竹田誇張的3%也絕對在8%以下,不過也許是身為工頭的關係他容易被其它工人討厭,有次要買發電機的油回來加,工人就說不要給他去買啦,笑他不會騎車去買油連92/95都不會分,工頭的專長技術我忘了,不過以前工人有講過他的薪水,他一個月工作26天算起來會有六萬多,當年我工作的家樂福麵包課,管理階層的課長一個月薪水大約是三萬四千元(家樂福一個課的組織是 辦事員->營業員->資深營業員->助理->資深助理->課長。)

泥作的師父年紀比較大,記得是帶一個或兩個學徒做事,我對他的印象就是他把水泥倒在地上撥一個洞以後把水慢慢倒下去,我年輕時在職場算是蠻有長輩緣,在工地後期對環境和工作比較熟了(推載滿土的獨輪車過連接棧板如履平地),常晃去跟他聊天,他看我一個年輕人跑來做工地,後來竟然跟我說要教我怎麼橋水泥學一技之長,我還記得我那天下班非常高興,覺得自已這麼快就要學技術了~(只可惜就在師父說要教我的隔天,我就因為年紀問題被解僱><)

開小山貓的師父年紀跟外型我已經完全沒印象,只記得他的輝煌事蹟是有次喝酒把地切歪,老闆知道氣得來現場大罵,然後工人私底下也都幹攪了他一番,所以看到立青文章裡有一篇《工地調酒》,我非常有畫面感,工地當然不能明著帶酒或保力達B拿著灌,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深色保特瓶裡是紅露酒套蘋果西打,或者不銹鋼水壺裝保力達套伯朗咖啡,是一件你知道我知道獨眼龍也知道的事,只是工頭或監工多少都是像獨眼龍一樣睜隻眼閉隻眼。

工地裡有位年紀最大的師父,當時覺得他非常老,現在回想他年紀雖然沒有七十但也一定有六十多歲,他是操作鴨頭仔(鑽頭),工地用的電鑽尺寸跟家庭五金完全是兩回事,老師父有借我操作過一次,我一個十九歲自認為臂力很強的年輕人(國中時期班上押手霸排前四強),鴨頭仔的開關一開後根本hold不住幾秒,更不用說要準確的打在地上,但他一拿就是穩穩的粘在手上,老師父說就一個勢(台語)沒什麼啦,說的很輕描淡寫,後來才知道這種工作長期的職業傷害,最後都只有換人工關節一途。

另一個跟我一樣做小工是剛退伍的年輕人,每天工作都穿同一套技工服(退伍前從部隊的經理裝備幹出來的),服役時是海軍艦艇兵,剛退伍很自然的休息抽菸時間會跟大家剔一些當兵經驗的嘴炮,我最記得的是他說待的艦艇開去美國,每天領海外津貼的美金(一天多少我忘了),後來自已當兵以後才想剛退伍的人最會喇叭了,當初國防部選兵要是這麼會喇叭早就進管樂隊(笑),不過他人很不錯就是了。

最後一位我記憶深刻,也是唯一記得名字的人是龍哥,我剛到工地報到就是由他帶我,他也是做沒有專長技術的粗工,年紀約莫三十出頭剛結婚不久,為什麼我會記得剛結婚不久呢,是因為我現在都還記得他有秀過婚紗照的小照片,這只有剛結婚的人才會這樣(笑),被叫做龍哥當然身上要有刺青,樣式我忘了,但很確定不是刺青店精緻打霧的半甲那種,是比較符合他Style像素人刺的刺青(隔幾年我當兵後看過很多這種刺青)

他平常的做為完全對的起龍哥兩字,很會照顧人,聽說以前混過,有時候講話比較嗆管理層不太喜歡他,不過在工地裡每次有抽菸摸魚,他覺得讚的一定會找我和那個艦艇兵(我們兩個是工地裡年紀最輕的人),當然有些人這麼做是要拉人墊背當分母,不過龍哥明顯的不是這種性格,單純的是因為覺得這個有好康照顧一下小老弟,我之所以信心飽滿的這麼說,是因為後來下午常常遇到大雷雨停工(錢照算),只好等傍晚以後再繼續加班,但我那時除了白天工地以外,晚上五點半還要趕回板橋家樂福做第二份工,所以四點半開始收機私頭以後,4:50一收完可以下班,我常常連雨鞋都沒換就騎上FZR,一路超車鑽車縫衝回板橋家樂福(穿雨鞋停紅燈打空檔要點技術的 xd),現在想想台北的下班時段,半個小時能從健康路騎回板橋三民路的家樂福,果然是年輕人才能幹的事。

於是在第二次領薪水(大約做一個月),老闆跟我說因為我們的工程是做政府的案子,我未滿20歲(實歲19)還沒當兵,政府單位來檢查會有麻煩,所以雖然我做事很認真….(底下五百字老闆的話重心長),但還是只能讓我做到今天,雖然這是一個原因,但我想主要還是因為我不能配合加班的關係,而且他看我每次下班就騎FZR狂奔而去大概也怕我會真的出事。

當時難過的倒不是因為錢,而是好不容易這個環境的工作我開始熟練,跟其它工人也已經有點像朋友的關係,尤其泥作的師父要教我技術了,卻得在這時候離開,年輕人心境一時轉不過來,坦白說有流幾滴眼淚,龍哥一知道我只做到今天,不唬爛,他一邊幹攪一邊要去找老闆,那個是很本能要幫忙細漢出頭的性格,我當時雖然年輕但老實說17歲就休學已經在社會上全職工作兩年,一些基本的社會事還是知道,這一吵可能會害龍哥在這個工地的工作沒了,所以趕緊攔住他跟他說我沒關係啦,我晚上有其它工作在做,之後我要回去學校上課了也沒辦法待到工程都結束。

這次立青這本書的拍攝裡,也遇到一位水電黑龍師父,人非常好相處個性海派,有幾個畫面立青跟他說需要個人獨照,他一聽二話不說就配合幫忙,那個氣勢一擺出來整個到位,也是書裡工人的獨照我最喜愛的一張,另有一張他從菸盒掏菸並不是先講好,而是他和我一見面知道我有抽菸就打出來,我手上拿著相機當然是馬上拍下,結束後還熱情邀請我下次跟立青一起去吃一間超讚的羊肉爐,所以看到這位黑龍師父,回想起以前的龍哥,似乎每個工地都要有一位夠義氣的龍字輩大哥,就像我高中時每班都會有一個同學叫Marlboro(不過叫Marlboro通常是因為抽萬寶路)。

二十年前工地裡的人大概就記得這些了,不到一個月(四周)的時間很短,但在工作以外有件事我一輩子都記得,一些老朋友大概都有聽我說過,一天中午休息在路邊吃便當的時候,有位媽媽帶著小孩經過我們(小孩大約是念國中),對著她的兒子說了一句話:

「你以後不念書就像他一樣做工。」

那個媽媽對我並無任何惡意,真的,因為她剛好帶著小孩路過我們,她只是對著她的孩子說,只是剛好她也站在上風處所以那句話我聽的一清二楚,我一直以為只有在劉墉的小故事或報紙副刊的文章才會聽到這句話,其實如果是我剛休學那年一頭紅金色長髮穿六支耳環,腳踩白色至尊鞋(當然不能穿襪子),甚至是穿我訂做過的那一套紫色西裝或鮮黃色西裝褲(現在回想那條黃色西裝褲穿起像會走的香蕉),那麼被這位媽媽這樣講我就也不太意外,以前的我連我自已現在看到都覺得這人有點危險,不過那時候我已經休學兩年準備回學校,頭髮已經剪短染回來,僅是因為我們一群工人坐在路邊休息就被當成活教材,那時我心裡憤恨的想,林北過兩個月要回去的可是北聯的公立高中,你兒子以後考不考得上北聯還不知道咧((不過事實上後來我回中正很短的時間又再休學了一年,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這件事隨著自已年齡增長,雖然一直記得,但其實那種憤恨變得越來越平淡,因為進入了成年社會,漸漸的被教育去學會這個社會是怎麼運作,哪些人和哪些事是被認同的,房慧真在《報導者》專訪立青的文章裡,有一段寫立青提到剛和我接觸,他找我去吃麥當勞,當時我眼中閃過一絲錯愕,立青想到說對哦,應該要約去咖啡店才對(報導全文另於1F連結)

我每個月都會拍攝作家,與作家見面的地點如房慧真說的向來都是咖啡店,而且幾乎都是很文青印象的店(包括前兩年我替《聯合文學》雜誌拍攝房慧真的專訪也是 XD),事實上我昨天(2/9)才剛從羅斯福路的一間文青咖啡店拍攝雜誌作家回來(笑),通常會有“核電歸零“、“不要成為下一個福島“的旗子,或用高級美術紙印製設計的精美卡片,上面寫著連字體都看不太懂的藝文活動。(店家請別介意(笑),我本身也還是愛去)

所以立青說中午帶我去吃麥當勞時,我的錯愕是想說這傢伙的確不太像是作家(好吧,其實他一開始是約我去吃市場的豬腸冬粉,因為我在減肥才沒去),但看過他文章就覺得此人寫起字來是真金白銀的貨真價實,每每都在文末讓我一陣鼻酸,而當年的做粗工的待遇竟然比現在還高上不少,這又更讓人鼻酸了。

當時和立青第二次見面,那一絲的錯愕是來自於幾乎可以看做一種社會人士約定成俗的思考,我們一般與只見面過兩次,但重要的工作上又有往來的對象,通常都會約一個估計在預算內又比較體面的地方吃飯。

這一種看似直覺反射,其實是經過多年社會經驗精密計算後的思考。正是我們的社會教會我們的,一個擁有正常工作社交活動的“社會人士“,如何能被這個社會認同的條件之一。就像前兩日有朋友問我減肥的秘笈,我本能的回應說:「基本上就是用間歇性斷食法,讓身體達到接近生酮的狀態…..」,莎莎看完笑了好久,她說我明明就是學她的方法一天只吃一餐,這麼簡單一件事被我講完變的高深莫測,還說什麼生酮飲食明明就是我後來看影片才學到的名詞。

其實這就是我學到的,用一張好看一點的包裝紙,把一件事包裝的複雜,看起來體面一點,你總是會比較容易得到尊重,我後來做的每一樣工作都是坐辦公室,一直到後來算是做自已興趣的網頁設計與攝影,但在本能上或許是因為我覺得“做設計“、“做攝影“因為聽起來比較體面與獲得尊重,有一點讓人家聽到會覺得我做了一個不錯的工作,甚至去年有一次我在桃園工作完直接開車到學校接小莎,超過臨託時間老師和小莎在門口等我,因為當時開小車覺得不太體面,我刻意把車停在離校門口比較遠一點的地方再走到門口去接她。

這些事在二十年前做粗工被說「你以後不念書就像他一樣做工。」的時候我不懂
而後我漸漸懂了。

準備給小孩洗澡前的最後一些時間把自已的事事情說一說,寫的很凌亂,回到這本書的文字,立青的書寫非常觸動人心,我相信每位看到的人都有感動,如果有更多人認同了,或許可以翻轉一些事情,相較之下攝影的部份我一直覺得是小事,就留待之後找時間再來說。

同步閱讀:
《做工的人》線上攝影集
《做工的人》攝影展與講座